不欹川川

冬日里没有人遭受海难

伊比利亚双子【半日夏】西葡

“我甚至希望我们是蝴蝶,只在夏季活三日,胜过五十载的独活。”

《明亮的星》



——


安东尼奥说他的哥哥最擅长遗忘,每天早晨九点在里斯本醒来,然后遗忘昨日。就像花园里被蚜虫侵蚀的蔷薇叶,那些古罗马辽阔的草原,一望无际海面上扬起的白帆,都在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里被无数场日出消磨殆尽。

没有人知道原因,包括佩德罗自己,他只当是漫长生命遗留在这具身体上零星且微小的副作用之一。毕竟没有人能记得自己完整的幼儿时期,记得自己被包裹在母亲的子宫,没有人记得时常回荡在耳边的那首模糊又朦胧的葡萄牙摇篮曲的歌词……而这些记忆对平常人来说不过百年,远未来得及横跨那几千年里交错的岁月。


"你应该记得的,佩德罗。"安东尼奥双手撑在石头堆砌的城墙上,那双透亮的绿眼睛紧紧盯着张开翅膀飞走的白鸟。早春的风仍然寒冷刺骨,将他的碎发吹起,"时常有换羽期的乌鸦路过这里,掉下一根长长的尾羽。"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从西班牙的边境通往葡萄牙,它们的贫瘠充满悲伤,就像加利西亚吟游诗人赠与战士的颂歌。


“或许吧……”



昨夜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淋湿了厚重古老的石块,而这也将是来自去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雨。萨拉曼卡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春天,这是除了希望之外对这座城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佩德罗的视线划过托尔梅斯河上石桥的残骸,他没能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两个穿白袍的男孩一前一后从这里跑过。他们有着相同的皮肤、眼睛以及早逝的母亲。


杜罗河不急不缓地流淌而过,它见证了这两片土地的出现和兴衰。无数人占领这里又匆匆离开,在太阳与月亮交替之处,两个孩子互相扶持着行走,步履蹒珊。佩德罗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像河水一样从记忆深处流走,那些本来丰盈无比的童年一下子变得干瘪,成为一具易碎的躯壳。


他正在逐渐遗忘安东尼奥口中的迦太基女人,那个死在夏季石板床上,瘦弱且年轻的母亲。在很久以前,她用逐渐溃烂的脸颊教会他兄弟二人死亡的实质。而佩德罗的记忆也在经历一场死亡,那些历史上流淌的岁月与足迹正在腐烂成无数个零碎的片段,过于微小的段落又在春风里化为乌有。



“我想不起来了,安东尼奥。”太阳的光辉透不过云层,天空上是刺眼的冷白,佩德罗向后退了一步,躲进屋檐的阴影里。

遗忘的速度越来越快,安东尼奥回头望向佩德罗时却看见他正朝自己笑,依然是以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绿眼睛眯成弯月,好像这件事情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睡一觉醒来忘记了昨晚的梦那样无足轻重。


只是他的眉尾依旧松落落地向下垂着,在安东尼奥尚未注意到的角落里正为谁伤怀。

"别难过了,我至少还记得你是谁,对不对?"


萨拉曼卡的春日短暂,在这之后是一整个夏天的酷热难耐,而植物却在此疯长,直到能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没有人再有精力来管束森林里攀爬,挡住阳光和道路的藤蔓,萨拉曼卡的春早已同河岸旁被砸毁,被雨水洗刷到面目全非的石牛一同被留在古老的旧时光里,被剩下的只有在第一场阵雨后的半份夏季。




安东尼奥也想过如果佩德罗能忘记那些悲苦的岁月就好了,那些由自己带来的伤痛,那场如同烈火般灼伤人双目的落日,再忘记无处停靠的船只和飘荡在大西洋上,死去水手的灵魂。


每当他在马德里夜晚的窗前,隔着被晚风吹起的白色窗帘,想起佩德罗。他的邻居,他拥有同一个母亲的哥哥,曾经也坐在这里仰头望着那小小一轮弯月,眉眼间饱含惋惜与哀叹。


要是他能仅记得罗马时期的旷野远山,载歌载舞的溪流与鹅卵石,被储存在杂物室中月亮的童谣,还有崭新的航海图......记得与自己相互依靠才得以度过的年月中,那些相对愉快的片段就好了。西班牙人就像被恶魔蛊惑般想着,要是佩德罗如同蝴蝶,只在夏季活三日而后越过五十载苦寒。要是佩德罗忘记了一切,他是否还能和从前一样毫无芥蒂的与自己相处,最好,只记得自己。



但当安东尼奥隐秘的期盼终于降临时,他的不安才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扑向灵魂深处。



今天没有下雨,天气很好。夏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把阁楼里的旧木板烤熟,隔着好远都能看到其松软的特征,像是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草垛与麦穗。从里斯本广场上买来的那一袋烤栗子滚落在一旁,热气早已消散,连香味都从这间小小的阁楼里消失了。

安东尼奥望着地板上那些被塑料袋包裹着,褐色扁圆的果实,忽然想起来佩德罗曾经说自己不爱吃冷掉的烤栗子。那时夏天还没有正式来临,春才不急不缓地进行到末尾。


佩德罗穿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浅色外套,顺势从安东尼奥手中接过那袋刚出炉的烤栗子,不顾其烫手的温度剥开那层深褐色的表皮。

“你不吃吗,安东尼奥?”他说着,又剥开一个。栗子松软的果肉被他捏在手里,却因为实在太烫了这个葡萄牙人只得换只手拿着,“快接一下。”


“你就不能等它冷下来再吃吗?”安东尼奥想不明白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跟佩德罗抢过小小一袋烤栗子,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吃得那么着急,好像只要晚一秒含入口中栗子就不叫栗子了。


佩德罗将垂挂在肩膀上的卷发甩到身后,从安东尼奥的风衣口袋中翻出一个小皮筋将自己的头发草草束在脑后。

在冬天里葡萄牙人总是忙着睡觉,看日出研究食谱以及坐在壁炉边发呆,没能腾出时间将自己的头发剪短,直到现在头发的长度已经够到了肩胛骨。


“当烤栗子没有了热量,你要用什么来证明它是烤的,用什么来证明香气的来源?”

就像当佩德罗失去的记忆越来越多,你要用什么来证明他鲜活的过往,用什么来证明他是被你认识的佩德罗,而不是历史和幻影的切片。



而此时佩德罗的长发并未被扎起,铺散在他的肩膀上卷曲着像被晒干的海藻。那些曾经被安东尼奥以为早已被丢弃在垃圾箱里或是火堆里的信件,那些拆封或拆封后又被沾回的泛黄纸张,铺满了他目所能及的每个角落。

甚至还有更多更多的信被塞在木匣子深处。


佩德罗浸泡在写满拉丁语以及西班牙语的海潮中,蜷缩成一座岛。独属于他的沙漏好像被人翻了面,那些细沙正在往回倒流,他似乎经历了好多人的一生,从出生到死亡,再从同一个子宫里诞生。恍惚间他想起了那个迦太基女人,那个早已死去的年轻姑娘站在烛火尽头朝他招手。


“你是谁?好眼熟呀,我怎么认不出你了?”

安东尼奥在这句话里瞪大了双眼,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是什么啊。




“别开玩笑了啊,佩德罗……这么重要的事情。”

安东尼奥俯下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信件,“你看呀,这么纸,这么多信上面的署名都是我啊。”


在他的记忆里,里斯本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炎热的夏季,空气中的热潮能扭曲他的视线。安东尼奥看不清楚啊,他只能用手指一遍一遍去擦拭信件末尾的署名,直到他的名字被汗水浸湿,成为一摊缠绕着毫无规律的细线,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乌鸦。


“你在说什么啊……”


又是拉丁语,安东尼奥快要恨死拉丁语了。他从未有如此深刻的感觉,有一种语言隔开了两个人生的距离,真的能够把一个人留在夏季的三日里。

安东尼奥将木匣子里的信纸一张一张拿出来,堆叠在佩德罗身旁。好像涨潮啊,他这样想着,等潮水涨起来船就可以远航。


佩德罗的指尖点在每一个单词的字母上,困惑地皱起眉。他能被称作'佩德罗'吗?如果残缺的灵魂足以取代正主。


好吧!安东尼奥不想佩德罗只记得自己了,只记得那美好的愉快的片段,记得蝴蝶。

他捧起满满一怀的信纸,逐字逐句地用拉丁语读给他听,事无巨细什么都不敢漏。安东尼奥慌乱的绿眼睛,逐一扫过不同年代的战火硝烟被血咽湿的土壤,他读过那些签在马德里的条约,读过写给尼德兰关于香料的信,读出盟约,圣十字,摩尔人......



最后安东尼奥终于读出了用拉丁语写着的,死去的兔子。他甚至还记得那种胆小敏感的生物是第一个被刻在西班牙的钱币上。


西班牙人的嘴唇干裂了,血滴在信上正好盖住卢西塔尼亚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他低头皱眉的样子让佩德罗想起了什么人,还有卷翘桥又乱糟糟的头发。安东尼奥忽然感受到有一只手盖在他头顶。


“啊,你是卡斯蒂利亚,对不对?”


刹那间阁楼里翻阅纸张,老化木板的嘎吱声都停了下来,安静如同完全真空。佩德罗仍然笑着,卢西塔尼亚也是。他们抬起头对安东尼奥,对卡斯蒂利亚,对和自己拥有同一个母亲的弟弟喊了一声。


他早该料到的,自己替他回忆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遗忘,属于佩德罗的记忆终于被清零,安东尼奥不敢看那双与自己相同的绿眼睛。

他阻止不了这一切,所有人都尽力了。于是他被面前人捧起脸,看着佩德罗在自己颤抖的瞳孔中逐渐化成一滩幽深的海水。


顺着老旧木板的缝隙流淌消失,比任何长着翅膀的生物都要灵活。


他会先流向杜罗河吧,安东尼奥没由来地想。

现在啊,还有谁能记得时常回荡在耳边的那首模糊又朦胧的葡萄牙摇篮曲的歌词。


它唱着月亮是太阳的眼泪,半场消失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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